发布日期:2011年03月29日
                             三
      十二月十五日,特种外科医院筹备工作宣告完成了。
      军区的每一个卫生机关都派代表来参观学习。九旅的方主任带了王旅长的介绍信,从灵丘河浙村兴冲冲地赶来。方主任是一个农民出身的外科医生,从小在家乡安徽放牛,一个大字不识,十三岁上参加路过家乡的红军,从勤务员、卫生员、护士班长、实习医生这样的升上来的。他生平没有进过学校,他的医学知识和外科技术是从辛勤学习和临床上得来的。他的药物拉丁文名称,是叫人写下来,用中文字注音,在菜油灯下,别人睡觉了,他一个人一个字一个字死记下来的。如今许多药名,他还是认得,可是读不出来,勉强读出来,音也不准确。现在还保持这份苦学精神。人很老实,也不大会说话,本本份份地埋头工作。他有一颗向上的心,辛勤是他的特点。这次被派来参加学习,他给自己绘了一个美丽的远景:从白大夫那儿学习一个时期,把许多艰难的大的手术学会,再从书本上充实一下自己,这完全要靠自修了。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外科医生。单记得一些拉丁文药名现在已经感到不够了,要学英文,一方面可以看英文的医疗书籍,一方面能够和白大夫接近。他在卫生部里组织了英文小组,他首先报了名,小组里一共有四个人,请政治处的宣传股长教授。方主任还是用他学拉丁文的经验,把生字一个个记在练习本上:第一个是英文单字,第二个是中文注音,第三个是意思。这方法宣传股长不同意,说是将来发音会不准确的。但他有自己的意见:只想看看书,不想会话,不用中文注音,他就记不住。靠了中文注音,同组的人认识了三个单字,因为他记忆力差,才认识两个字。五天以后,他就赶上了。他把练习本放在口袋里,没事的时候,背着人面,独自在咿呀学语。骑在马上,他也拿出练习本来,看了一遍就喃喃的念着。一直走到山坡口上的杨庄,他才把练习本子放进口袋里去。
      他从山边走进村子,什么地方也没有去,就径自走到白大夫房间来了。
      白大夫看完介绍信,抬起头来向方主任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仿佛不认识他似的,又好象是想从他身上寻找出一些最近有什么进步一般的,然后凝思地问道:
      “九旅卫生部派你来的吗?”
      “是的。”
      白大夫脑海里立时反映出一连串的人影和物件:没有上夹板的萧天平伤员,右胳臂离断的许庆成伤员,工兵的锯子,没有正式学过医……这些事情在白大夫脑海里起伏,对方主任构成一个平庸无能的印象。他很惊奇九旅竟然派这样一个人来学习,把信递给方主任,冷淡地说:
      “我们这儿不需要你,你可以回去。”
      方主任以为他还未了解王旅长介绍信上所说的话,就一一给他解释,最后说:
      “王旅长派我来,代表卫生部参加实习周,向你学习……”
      方主任想把介绍信从新递过去,希望他再看一遍信里的内容。可是在半道上给白大夫阻止住了,他一个劲地摇手,急着说:
      “我完全明白王将军的意思,可是我这儿不需要你这样的人……”
      方主任木然地立在那儿,望着白大夫,望着白大夫身后墙上挂着的一幅人体解剖图。他满心欢喜地跑来,突然迎头浇下来一盆凉水,冷了他半截。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现在他不知道是留在这儿好呢,还是真的如白大夫所说的,马上回到旅部里去呢。但为什么不需要象他这样的人呢?这儿不是要调人来学习吗?他正是来学习的啊。是不是他犯了什么错误?他想不通。幸好站在旁边的童翻译把他从窘困的境地里搭救了出来,童翻译走上来插言道:
      “他是王旅长派来参加的,你可否说明不需要他参加的原因?”
      自大夫直率地说:
      “他的水准太低,工作能力不行,不可能调练为一个好的外科医生,所以我不收留他。”
      方主任明白了白大夫的意思,脸上热辣辣地泛起一阵红晕,惭愧地感到自己过去学习的确很差,技术也差。虽然是冬天,穿着棉军装并不暖;但他身上感到发热了。他觉得自己太不中用。
      童翻译企图从旁挽回,向白大夫解释道:
      “方主任和王旅长一块工作很久,王旅长是很了解他的,大概王旅长看他可以造就成为一个外科医生,才会派他来的。”◆◆◆◆◆
      “要能学习,到别处去学习,我不要他。”
      “你是否可以先收留他试试看,如果不行,可以再叫他回去。”
      方主任接上来说:
      “我的底子的确不行,自大夫要是让我参加实习,我一定好好学习,提高我的技术……”   “这个我知道,”自大夫伏在桌子上,在一张自纸上用钢笔沙沙地写了一个条子,放在方主任手里。方主任脸上立即漾开了笑纹,以为白大夫收留他了,给他一个允许的条子。但是白大夫站起来,却说出和他的希望完全相反的话:
      “这是我给王将军的信,你回去,立刻把信交给他,说是他派的人不妥当,不应该派你来——你可以走了。”
      一阵寒冷顿时掠过方主任的脊背,从头上一直冷到脚心,陷入失望的泥沼中去了。他还想努力挽回,紧接着说:
      “白大夫……”
      白大夫很吃力地接连咳了两声,他想讲话,可是,刚刚比较好了些的扁桃腺炎现在又痛起来了。那只发炎的手指也很胀痛。咳完之后,他慢慢地说:
      “关于这件事,没有再讲的必要了。”
      方主任失望地望着童翻译,企图他能帮点忙。童翻译是个机警的人,看看事情暂时无法挽回,便暗示他出去,说:
      “等等再说吧。”
      方主任失去了主宰,那两只腿仿佛突然变成不是他的了,停了一会,才茫然慢慢移动着。他在街上飞快地走着,生怕遇到什么熟人,特别避免遇到九旅和别的部门的代表们。走到转角处,碰到军分区卫生部徐部长,他有意把脸转过去,但已来不及,徐部长看见了,微笑地走上来给他打招呼:
      “方主任,你也来了,是参加特种外科医院学习的吧?”
      对方漫不经心地应了他一声:
      “晤。”
      不说是,也不否认,他满意自己的回答。
      “这么早,你上哪儿去?我们到村边散散步去,反正闲着没事。”
      “不,我还有事哩。”方主任心里想:“你倒潇洒,闲着没事,散散步,等着学习吧。我可没有那种闲工夫陪你玩。”他径自走去。
      徐部长觉得方主任是一个随和的人,平常有什么事找到他,没有不答应的;要上哪儿玩去,他在一群人当中是唯一没有意见的一个,上哪儿都可以,随大家。今天却突然变了,真有点怪。
      方主任走到分配给他的屋子,恰巧同徐部长同房间。徐部长的行李已经从马鞑子里取出,铺得好好的了。方主任的行李还没打开,他也懒得打开,失望地倒在黄马鞑子上,感到一切都烟消云散了。什么提高技术,什么学习英文,全完了。他在革命队伍里最多只是一个卫生行政人员,凭他现有的水准,只好看别人学习进步,他这一生休想当一名合格的外科医生了。在极度失望当中,他忽然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他想等儿子长大了,先让他读小学,中学,卫生学校,读上十几年,当一个外科医生,完成他父亲的志愿,把所有的伤员都救活。想到这儿,他忍不住笑了起来,问自己:“到那时候还会有战争吗?没有战争,哪儿来的伤员呢?”继而一想,又给自己解释:“和平时期,外科医生也有用处的。”但现在要不要回九旅去呢?这个问题可难了。“要是回去,人家一定问:你代表去学习,学了一些什么回来?我怎么说呢?留下来,等到特种外科医院开幕,大家去学习,一定拉着我走,说:‘老方,跟白大夫学习去。’我走不走呢?去了,白大夫会不会让我学习?不会的,今天他的态度多坚决!”觉得自己进退为难了,怎么的也想不出一条出路。最后他想通了:这次不能学习,将来总有机会学习的。党会根据他的水平来培养他的。他现在之所以有了一些技术,也完全是靠党培养的。
      童翻译看方主任郁郁不乐地走出去,知道他心里不高兴,特地赶来看他。走进门,便推推他的肩膀;
      “方主任,你的事,慢慢想办法好了。”◆◆◆◆◆
      方主任连忙抬起头来,说:
      “童翻译,你帮帮我的忙。”
      "好的,”童翻译说,“我把你的情形再给老头子说说看……”
      “我走不走呢?”
       “走了,白大夫要是答应了,谁来学习?”
      “那你是叫我等着?”
      “晤。”
      “人家要问起我来,怎么说好呢?”
      “反正开幕还有几天,到那时候再说那时候的话,你自己找机会,再向白大夫要求……”
      “你得给我好好翻译……”
       特种外科医院实习周开幕的前一天晚上。
      白大夫的扁桃腺炎更厉害了,左手中指因为开刀不小心,划破了一小块,发炎,也还未消肿,因此影响到心脏,他全身发热了。
      各分区卫生机关的代表到自大夫屋子里来看他的病,方主任走到门口就站住了。他躲在别人背后,怕白大夫看见。他自己却从人缝当中注视白大夫。白一大夫坐在靠墙的一张靠背椅里,左边放着一张茶几,上面有一小碗食盐水,白大夫那只发炎的中指就泡在食盐水里。嘴上翘起的胡髭,因为几天来忙得没有刮脸,已经长了很长,且显得杂乱,精神却很好。
      尤副部长第一个开口:
      “白大夫,手指发炎消了些吗?”
      白大夫从食盐水里把手指伸出来给大家看:
      “不要紧,我还可以做事。我们做医生的,特别是外科医生,如同战士上战场一样:战士在战场上,随时有受枪弹的危险,医生进手术室,随时有受细菌侵袭的危险。你们要小心。我们和战士一样,明知有枪弹的危险,还是要到战场上去的。但是必须谨慎!我的老师告诉我,动手术一定要戴手套,但是不戴手套,可以摸得更亲切些。这次不戴手套,就吃了亏。”
      尤副部长接着说:
      “白大夫,我说,你还是打一针的好。”
      “对,打一针好。”代表中有人附和。
      “用不着,我今天已经吃过大量的泻剂硫酸镁了。”
      “吃了多少?”尤副部长问。.
      “六十瓦。”
      凌亮风在旁边听得大吃一惊,他知道一般人吃十五瓦到三十瓦就足够了,没有听说吃六十瓦的,要是别人吃,他还不相信呢。可是,这是自大夫,而且是他亲自吃的。
      白大夫谈到了特种外科医院:
      “明天我们就要举行实习周了,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很有价值的事情。你们都是各卫生机关的重要干部,这儿是开展医务工作的中心,希望你们多多提意见。”
      大家都没有准备意见,而且实习周还未开始,意见无从提起。白大夫见大家半天没说话,他自己又说:
      “你们来实习,也是来主持这个工作的。这个工作不是一个人能办的,要大家来办,才能办的好。”
      “白大夫,你暂时不要想这些事,等你身体好了,再说。”凌亮风说。
      “实习周开幕可以推延一下。”尤副部长提出具体的意见,“等你身体好了,再开幕。”
      “对咯,晚一两个星期也没关系。”童翻译马上接过来说。
      “我们在这儿等好了。”古部长说。
      白大夫摇摇手,否定了大家的意见:
      “你们不知道,现在多么需要医务人员,你们回去,还要在自己的地方培养一批。伤员是不能等待的,我们要抢时间。”
      “你这手指和扁桃腺炎……”凌大夫提醒他。◆◆◆◆◆
      “不要紧,很快会好的。”
      尤副部长在旁边默默地焦急着,白大夫这样会使身体受损失的。
      童翻译暗示大家走,他对白大夫说:
      “那你早点休息吧。”
      代表们退了出去。
      桌子上强烈的煤汽灯的光芒,刺眼地照着白大夫。白大夫皱着眉头,象是忽然想到什么心思。他沉默了一会,说:
      “童,这次实习周完了以后,技术又可以提高一步,又能培养出一批干部来。只是医药器械问题,还是没法解决。你想想看,有什么法子,可以到敌区买点来。”
      童翻译曾经是山岳地带里一个县的县长,抗战刚开始时,他曾随着民运工作队在各地方跑过,这一带人情风物他相当熟悉。他闭着眼睛,把他走过的地方都想了一下,想到曲阳县的时候,他笑了,说:
      “办法倒是有,可是不容易。”
      “怎么样?”
      “这边有不少教堂,有外国牧师,他们常到敌区去,来往也还方便,如果带点小量药品器械,我想是可以的。”
      “什么地方有外国牧师?”
      “曲阳郎家庄就有一位女牧师,人倒还好,可是我们从来没托过她……”
      “我去找她。——你看,什么时候去好?”
      “实习周完了,你不是准备到第三军分区检查工作吗?”
      “是的。”
      “曲阳就在那儿。”
      “好的,药品器械有办法解决就好;这不象干部,训练不出来的,一定要买。”
      “训练一个医务干部也实在不容易,”童翻译顺便拉到方主任身上,说:“他就学了许多年,还没有……”
      白大夫更正他的话:
      “方主任没学过。”
      童翻译于是把方主任从一个大字不识的放牛娃,到参加部队,用功苦学的过程说给白大夫听,白大夫象是听故事一样的听入了神,最后大声说道:
      “我还不知道方主任是这样好学的一个人,一个不识字的娃娃,到了八路军里,学成了一个外科医生,虽然技术不大好,但这简直是人类的奇迹。”
      “这样的奇迹,在我们部队里很多。”
      “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部队,是一个大的学校。”
      “大的学校?”白大夫在思考这种新奇的说法。
      第二天早上,八点钟,特种外科医院实习周开幕了。各卫生部门派来的二十三名代表,来宾,特种外科医院的工作人员,都到村后边的打谷场来了。这儿是举行开幕典礼的会场,台前挂着庆祝的鲜红的旗子,来宾兴奋地走上台去,讲了衷心愉快的祝词,白大夫以主人的身份说话了:
      “……运用技术,培养干部,是达到胜利的道路。在卫生事业上运用技术,就是学习着用技术去治疗我们受伤的同志,他们为我们打仗,我们为回答他们,也必须替他们打仗,我们要打的敌人就是——死。因为他们打仗,不仅为挽救今日的中国,而且为实现明天的伟大自由的中国。那个新中国,虽然他们和我们不一定能活着看到,但是,不管他们和我们是否能活着看到,主要的是,他们和我们用今天的行动,帮助了她的诞生,已使那新共和国成为可能的了。但是,她自己是不会产生出来的,必须依靠我们今天和明天的行动,用所有我们的血和工作去创造……”
      尤副部长在会上号召大家保证完成特种外科医院实习周的学习任务。
      小小的仪式举行之后,白大夫和二十三名代表都去特种外科医院的办公室,换上白色的工作服。方主任照童翻译的吩咐,也穿上雪白的工作服,头上戴着白帽子,静静地跟在大队后面,随他们走去。他们走到护士办公室,屋子太小,里面挤满了人,方主任就站在门口,靠在门框上,看里面的动静。◆◆◆◆◆
      白大夫在人丛中,因为他高大,他有半个脸突出在一片白帽子的上面,可以看到四面八方。方主任有意把脸偏向外边,避免白大夫的视线。白大夫并没有抬起头来看他,白大夫这时候两手按着桌子,桌子上有一堆小纸团团。
      人丛中发出白大夫的声音:
      “为了提高医务工作人员——医生和看护——的技术,在特种外科医院开幕的时候,我们来举行一个实习周。”
      讲到这儿,白大夫伸出那发炎的中指一比划,说,“这个实习周,是集体的实际教育的一个运动周,大家在这个运动周里面,要开始学习熟习医院里每个人的工作,从当招呼员做起,一直到当外科医生为止,这是实习周的科目。大家不分职别、地位,拈阉,该谁干什么,谁就干什么。”
      白大夫说完了话,指着桌子上那堆小白纸团说:
      “现在大家开始拿纸团……”
      方主任为难了:“我拿不拿呢?白大夫肯吗?要是不让我拿,大家去实习了,我怎么办呢?童翻译害人,叫我穿上这身衣服,真不三不四……”想到这儿,他看童翻译站在白大夫旁边,向外边望了一眼,方主任断定:这眼光一定是童翻译在找他,叫他等一等,不然他为什么忽然向外边望了一眼呢?他安心地决定在那儿等着。
      屋子里的人在抢纸团……
      拿到了小白纸团的人,马上从人丛当中挤出去,站在一旁,慌忙地打开来,看自己在今天是担任什么角色,明知道一会大家全得知道,但一种好奇的心理支持各人,暂时都不肯说出来。
      九旅古部长拿了一个小白纸团出来,看完以后,问凌亮风:
      “你是什么?”
      “不知道。”凌亮风握紧着手里的小白纸团,神秘地笑着,他走到护士办公室对面的墙角落上一看,上面写着:
      招呼员
      古部长又走过去,问尤副部长:
      “你抓到什么?尤副部长。”
      尤副部长手里拿了一个纸团给他看,微笑地说:
      “我是护士,在等候开始工作。”
       方主任见大家都拿的差不多了,他从门框那儿迟豫地走。进去,伸过手想去抓一个。白大夫抬起头来,看见他,暗自有点诧异,脱口说出:
      “你!”
      “我。”方主任的手,在半道上停止下来了。
      “你没走?你要做什么?”
      “我自己技术太差,想多跟白大夫学习一些,可以提高我……”
      白大夫静静地听他说下去:
      “我们部队里医务人员太少,白大夫指教我,提高我的技术,……”
      童翻译在旁边给他加了一句:
      “学好了,可以多救活一些伤病员。”
      白大夫听到“可以多救活一些伤病员”,翘起胡髭笑了笑,说:
      “对,你参加实习周。”
      白大夫低下头来一看,桌子上面纸团还剩下一个,他说:
      “今天只准备了二十二个人,本来没有把你算在里面,正好徐部长生病请假,多了一个,这个就算你的吧。”
      方主任打开小纸团一看,拍着腿,笑着说:
      “是招呼员,招呼员!”
      每一个人都按照新的工作分配,走上自己的岗位。方主任拿一把扫帚和一盆水到病房里去了,他很耐心地把水泼在地上,轻轻地扫着地。扫完地,病人要大便,他去拿了一个便盆放在地上,扶病人下了床,病人身体还没复元,蹲在地上就发晕,支持不住,他过去扶着他。一股股臭气升浮起来。◆◆◆◆◆
      白大夫领着医生和护士来检查病房了,看见他很耐心给病员大便完了,又小心地把病人扶上床,给他把被子一一整理好,睡得很舒适,然后把便盆端出去。从他身上看不出一点主任的形迹来,简直是一个勤快诚实的招呼员。病房里整理得很有条理,一进屋子便给人一种整洁、静穆、安适的感觉。白大夫见他端着洗干净了的便盆回来,便问他:
      “这几个病房是你管理的吗?”
      方主任向病房四周巡视了一番,生怕是出了什么岔子,没发现什么不妥善的地方,便答道:
      “是我,有什么不对吗?”
      白大夫点点头。
      “很好,很好。”
      方主任这才放下了心。
      白大夫检查过病房,带着医生护士到了换药室。一个大腿枪伤的伤员,躺在当中的石制的手术台上。抓纸团抓到护士的尤副部长,在动手给他解开绷带,撕贴布。伤员只是叫痛,尤副部长慢慢撕着,很久,才算撕下来了。他用钳子挟出伤口里的脓布,用蒸溜水洗净了伤口,又用碘酒搽了搽,拿贴布涂上黄色药膏,准备贴上,白大夫站在旁边止住了:
      “贴布上面用一点Bipp,换药的时候,贴布容易撕下来,也不会感到痛了。”
      第二个伤员又开始换药……
      方主任他们忙完了回来,徐部长躺在床上已睡得很熟了。方主任看他躺在那儿没盖东西,怕他着了凉,便把自己那床黄布面子的棉被盖在他身上。徐部长醒来,看见方主任,便坐了起来:
      “完了吗?”
      “完了。你头痛,还是躺一躺好。”
      “不,我好了些。”
      “晚上白大夫给我们上课……”
      “讲什么?”
      “脑颅手术。”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课,”徐部长对这门课很有兴趣,“方主任,你应该详细记笔记,现在你记笔记可以了吧?”
      “可以,只能记一个大概。”
      “慢慢练习,就能全记下来了……”
      白大夫、尤副部长和童翻译推门进来,他们见徐部长坐了起来,又是惊,又是喜。尤副部长问:
      “徐部长,好了些吗?”
      “好了点。”徐部长见尤副部长和白大夫来看他,心里很感激。
      “你为什么不躺下?”尤副部长关心地问。
      “刚才方主任回来,谈起今天实习的情形,听的很起劲,就忘记躺下了。”
      “还是躺下的好,伤风感冒要多休息……药吃了吗?”白大夫说。
      “吃了……”
      “出汗没有?”白大夫问。
      “没有。”
      尤副部长坐在他的床边,伸过手去按着他的脉门,一边看着左手上的夜光表,听了半分钟,很正常,劝他:
      “还是躺下来,多休息一会好……”
      白大夫、尤副部长这样关心他,使他感动得把病都忘了。他振作起来,要求白大夫:
      “晚上我想听你讲脑颅手术……”
      “这个不忙,休息好了再说……”
      童翻译也劝他休息,要学习可以看方主任的笔记;方主任说他的笔记记不全,要用的时候,可借别人的笔记看。徐部长坚持要自己去,并且说他已经好多了。◆◆◆◆◆
      晚上,徐部长和方主任一同到办公室去,那儿已坐满了人,只是前一排还有三个空位子。方主任和徐部长无处可坐,只好坐到前面去。白大夫那盏煤汽灯拿来,放在桌子上,靠墙放了一块黑板。白大夫打开讲义夹子,看了一遍讲演提纲,站起来,说完了一段,童翻译给大家翻出来:
      “脑颅手术,是一种最深奥的最艰难的专门技术,除了为着救治伤员的性命以外,绝对不可以随便施行。施行这种手术时,首先需要确定病位,最好能利用X光镜检查,很详细地检查所有的象征;脑部损伤,往往因为出血、浮肿、外物或渗出物之压迫,而发生各种最重要的象征。施行手术的时候,为了要达到脑内的病位,要注意到不要损坏其他组织和构造……这些,行手术前必须要注意到……”
      童翻译翻译的时候,白大夫坐下来,透过他那副白金镶的散光眼镜,在一个劲地注视着方主任。
      方主任坐在白大夫左前方,他聚精会神地听取童翻译的每一句话,用心地、迅速地记到小日记本上去,整个办公室,静静的,只听见沙沙的铅笔在纸上画的声音。白大夫惊奇方主任记得那样快,精神那样专注。他的教授的兴趣更加提高了,好象一个老农播下了种子,不久就看见长出的嫩苗的那种喜悦。
      白大夫又站起来继续说下去,一直讲到深夜十一点钟,关于脑颅手术的问题,才算是告了一个段落。
      大家听得很累了,挟着笔记走回寝室去。
      方主任回去,兴奋的睡不着,展开笔记本,从头一直看到尾,细细地研究着。徐部长回来就铺开被子睡了,看方主任一个人在洋油灯下,孜孜不倦地看笔记本,他说道:
      “方主任,睡吧。”
      方主任说:
      “我现在还不想睡,再看看,这些东西,我过去都没学过。你先睡吧。”
      他看到第二遍,觉得有个问题,他马上合起笔记本,跑到白大夫寝室那儿去,跑到门前,才看出门已经关了,但是里面还有灯光。他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隔了一会,门开了。白大夫的被子摊好在床上,他底布军服也脱下来——准备睡了。
      “有什么事?”
      白大夫戴上白金镶边的散光眼镜。方主任怕妨碍他的睡眠,改变了主意,说:
      “没有什么,你睡吧。”
      “不,你一定有事,”白大夫看到他手里拿着笔记本,便猜出了几分,向他说:“是关于刚才讲课的事吗?我睡觉不要紧,有什么问题,你问吧。”白大夫又穿上军服。
      “我刚才研究了一下,想起了一个问题,不懂,想问你……”
      “什么问题?”
      “就是行脑颅手术以前,可以不可以注射吗啡?”
      “不可以,”白大夫肯定地摇摇头,说,“还有什么问题?”
      方主任顾及白大夫的健康,没再问下去。
      “你这样热心学习,很好,很好。有什么问题,你可以随时来问我。”
      第二天实习,不再抓小白纸团,按昨天的职务升一级,招呼员升护士,医生降下来当招呼员。徐部长和大家一块参加了。
      白天实习完,晚上又是上课,讲“关于消毒药防腐药在外科之上价值”。
      同时,白大夫每天亲自动手术,做完了“腐骨摘除术”,“赫尔尼亚手术”……配合当时情况,一边做,一边讲,用实际例子,进行教育。每个手术之后,白大夫叫代表们各人开十个处方,他细心地给他们修改、说明。他自己也开十多个处方,让大家学习、研究。
      一周紧张的生活过去,方主任那本大练习本,记得满满都是字了。他在日记本上这样写下:
      “……这七天之中,也许是太兴奋了的原故,总觉得日子太短,一天天很快的就过去了。然而我想每一个代表在这七天中实地学习的收获,胜于读书七月,甚至于……每一个代表都感觉到空空而来,满载而归。尤其是我,要好好珍惜这七天的学习,做为我新的学习起点,回去英文小组要加强……”
      实习周最后一个夜晚,代表们都睡了,白大夫在煤汽灯下,面对着那座打字机,哒哒地打着。他把这一次实习周的情形整理出来,一份份打好,好让明天就要走的各卫生机关的代表带回去。◆◆◆◆◆这些代表回去,在他们那个机关,那个地区,又可以展开一个实习周运动,使这运动扩大到每一个卫生工作人员中去,那技术很快就可以提高一步了。打完了实习周的报告,盖上打字机,已是深夜一点钟了。他把每份报告都写上代表的名字,好分配给代表们带回去。当他写到方主任的名字时,想起过去他对方主任的看法和了解,一股热流涌上了脸颊,他严厉地批评自己,独个儿喃喃地说;   “这是我的一个很大的错误,看人不能够从表面上去看,也不能够从一方面去看,更不可性急地主观断定每一个人如何,方主任是那样一个苦学的青年,应该给他学习的机会的……”
      他又把打字机打开,卷上一张乳白色道林纸的信笺,哒哒地打着。打完了,他抽出来,用钢笔在上面亲自签了名,装在信封里。
      脱掉衣服,躺到床上,他已是疲惫不堪,沉沉入睡了。
      学习象是已经结束,代表们都回去了,各在自己的地区,又把各军分区下面的卫生机关人员召集来,开了一个实习周,训练出一批人来。这时医务人员还是不够用,于是开办了四个医科大学,房子很大,有一个医科大学建筑在幽静的丛山中,四面是参天拔地的老树,周围有百亩地大小,生物实验室,化学实验室,细菌室,解剖室,小规模的药厂,一共收容了三千多青年学生,进进出出,从早上忙到晚上。白大夫给他们上课,因为人太多,没有这样大的教室,三千多学生都移到广阔的操场,坐在小凳子上上大课。白大夫的嗓音太小,讲课也太吃力,他的讲台上放着一个扩音机,他身后挂着三大幅人体解剖图,他一边讲着,一边指着图表。学生的海洋,一点声音也没有,只是一个劲低头在做笔记。
      讲完了课,休息一会,自大夫带着毕业生那班的甲组到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去,这是一个拥有八百张床位的现代化医院,单是这一个医院就有二百名医生和护士。毕业生那班的甲组学生分配到各科去临床实习。外科的病人最多,不过这时候各兵团都有了战地医疗队,在火线上做了初步疗伤送到后方来的,化脓的只占百分之点几。他们能够即时治疗,调养又好,进院两三个星期,除了少数残废的以外,都送到前线去了。
      在前线打仗的战士,每一个人都很勇敢,白大夫和尤副部长在一个山头上,听到战士在一块讲话:
      “受了伤也不要紧,到后方医院一住,十天半个月,又是一个健康的人。”
      “那当然,你说连长挂彩有多久?”
      “我想想看,不是上个月在莲花堡作战受伤的吗?”
      “可不是。”
      “才三十二天,你说怎么样?他回来了。”
      “我没看见。”
      “他在营部,升了副营长了……”
      忽然有四千多敌人进攻了,他们一个劲冲下去,消灭了一千多敌人,自己也受伤了好几十。一个战士左胳臂受了伤,白大夫要上去给他进行初步治疗,这个受伤的战士,竟然摔开白大夫,和队伍一块去进击溃败的敌人。他们一个劲追过去,自大夫忘记了自己是医生,也跟着追了过去。敌人边走边打,一路上掉下了好多尸首,血流得一地,他们队伍从敌人的血迹上跑过去,一直追到城里,四千多敌人都消灭掉,把那一座城市解放了。
      在人民出来欢迎的时候,那个左胳臂受伤的战士终于不支地倒在地上了。白大夫连忙跑过去,一摸,忘记带治疗药品器械,急得满头大汗,便大声叫道:
      “快拿纱布碘酒来,快啊!……”
      “白大夫,白大夫!”
      白大夫忽然听见有人叫他,而且感到有人推了他一把,他睁开眼睛一看:勤务员邵一平站在他的床前,他迷里迷糊地跳下床来,在地上四面寻找,嘴里自语着:
      “那个伤员呢?那个伤员呢?”
      “白大夫,你找什么?不早了,快洗脸吧,水打来半天都冷了。”
      “哦。”
      “刚才方主任、古部长、徐部长都看过你,问你还有什么吩咐没有,他们要回去了。”
       白大夫这才想起昨天晚上的实习周报告,看着窗外射进来的耀眼的阳光,他才完全清醒过来。刚才的梦,叫着要“纱布碘酒”,邵一平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特地把他推醒的。
      白大夫走过去洗脸。邵一平给他把被子迭好后便到伙房那儿去。炊事员老张已把馍片烤好,照规矩用油炸了几片山药蛋,上面撒了一些精盐。◆◆◆◆◆
      邵一平把简单的早点放在白大夫面前。
      自大夫拿起一块馍片来,吃着说:
      “你把方主任请来。”
      方主任进来,白大夫过去,紧紧握着他的手,方主任感到一股真挚的热力在交流。白大夫抱歉地说:
      “请你原谅我,对你不正确的看法。”
      方主任猛然听他说这样内疚的话,一时倒楞住了,不知道是什么事。后来一想,才记起来,大概是指他第一天来的情形。他自己仔细想了想,白大夫并没有对他看错,以他的基础和才能来看,的确是不够跟白大夫学习的。听白大夫这么一说,自己倒反而感到难过起来,说: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这件事,我个人是有经验的,心里感到很难受。我的老师技术很好,脾气也不好,我初学医的时候,害肺病,老师有三回把我从手术室推了出来,不要我学习,说我不能成为一个好的外科医生。当时,我心理不舒服的很。但是我坚持学习,我认为要学习好,一定要把肺病治好。我研究肺病,把身体调养好。老师三次把我撵出手术室,我三次都在门口等,老师看我身体好起来,诚心诚意要学习,后来才算收留我。”
      童翻译微笑道: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方主任关心地问:“你肺病现在好了吗?”
      “好了。我现在脾气不好,和我老师有关系,就是受他的影响。”
      白大夫把昨天写好的信,和实习周的报告,一并交给方主任,说:
      “这是我给王将军的信,我希望你亲自交给他。”
      他们一块出去,从山坡的台阶上走向村当中的大街上去。路当中有一段少了一块台阶,不好下,方主任走在前面,他好玩地就跳了下去,白大夫在后面问他:
      “方主任,你跳下去,舒服不舒服?”
      方主任在下面站了下来,转过脸来说:
      “因为不好走,就跳下去,没有什么不舒服。”
      “伤病员能跳下去吗?”
      “不能。”
      “这是伤病员要走的路,应该给他们铺好,”白大夫指着路边的一块四方的大石头说,“把这块石头移过来,垫上,就可以走下来了。”
      方主任走过去搬,石头太沉重了,没搬动;童翻译去搬,弄得气喘喘的,还是没搬动;白大夫帮着把石头搬过去,垫起,他自己在上面试一试,稳当而且方便,这才往下面走过去了。
      走到村口的槐树下面,白大夫恋恋不舍地握着方主任的手,谆谆地说:
      “你回去,马上把实习周的情形,传达下去,把这个运动在你们那儿展开来。”
      方主任注视着他慈慧的眼光,马上就要和这样令人尊敬的老人离开,他也不由地心酸起来。
      “在战地工作要快,做医务工作是救人性命,一点不可马虎,”白大夫又说,“我很愿意帮助你,如果你有什么困难和需要。”
      方主任说不出话来,只是黯然地点点头,骑上马,走了。马蹄声慢慢远去,他走两步,便回过头来看:白大夫和童翻译站在村口的槐树下面。白大夫高高地举着手,向他招呼。他在马上也向白大夫招呼,一直走到山路的尽头,快要下山坡的时候,远远还望见自大夫站在那儿。
      方主任回去把信交给了王旅长,那上面写着:
      ……过去,我对中国缺乏了解,特别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八路军的惊人奇迹,我知道的是太少太少了。因此,我对于方主任的认识是错误的,你对他的认识是对的。他在共产党和八路军的培养下能够工作学习,只要他努力下去,是可能成为一个好的外科医生的。通过方主任这件事,我受了深刻的教育,使我进一步了解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八路军的真实伟大的内容。现在,我对你承认我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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