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日期:2011年03月30日

                             一○

  嗒,嗒,嗒……
  一阵急促的响声之后,是一声清脆的铃声,接着又是急促的嗒,嗒,嗒……
  白大夫粗大的有着浓密毫毛的手指,迅速地在打字机上动着。打满了一张纸以后,他又卷进一张雪白的打字纸,两只手按着打字机,看了刚才打出的那张结尾处,沉思了一阵;又把他胸袋里的记录本子掏出来,仔细翻阅了一下,没有什么材料遗漏,也没有什么材料引错,才继续打下去。
  打完了以后,他实在有点支持不住,脊背上一阵阵酸痛,手指也痛得发红,眼球上网着一层红丝,上眼皮慢慢垂下来,他想躺到床上去舒舒服服地睡个痛快。
  养了一会神,睁开眼睛看到桌子上的那两大迭打好的稿纸,他霍地站了起来,自言自语地说:
  “睡神又来扰乱我的工作!”
  从贺师长在齐会战斗时送给他的三炮台烟盒中,白大夫抽出一支烟来,悠然地抽着,嘴里吐出乳白色的烟圈,一个套一个地向上升去,慢慢地扩大,终于消逝在静寂的空中。他的疲劳也象烟一样的消逝了。望着打字机旁边的打好了的两部原稿,心上得到一种无上的安慰,象作家写完了一部著作的最后一章一样,怀着愉快的心情,把原稿从头一页页的揭过去,揭到最后一页,又从头再翻下去校阅。这是两本关于战地医疗的著作:一本是游击战争中师战地医院组织和技术指南;一本是模范医院组织法。这是他一年多在战地治疗经验的结晶,也是他七月里从冀中大平原回到冀西山岳地带来两月的中心工作的成果。他要把这结晶和着他的意见散布到每一个医务工作者中间去。他发现原稿上有几个地方打错了,忙用钢笔把它改正。
  白大夫心里感到很轻松。他象一个小孩子似的,摇着身子,晃着脑袋,快乐地说:
  “童,我们该休息一会,来煮点咖啡喝。”
  他在箱子里拿出从美国带来的咖啡,童翻译生着了火,倒了一些咖啡到壶里煮上,他们两个人对着火坐着。熊熊的煤油的火焰发着蓝色的光芒,旺盛地跳跃着。
  白大夫拿起游击战争中师战地医院组织和技术指南原稿,他自己好象又回到辽阔的伟大的平原了。他的右手托着自己的下巴,神往于边区各地充满了奇迹的图景,深思地说:
  “童,中国真是一个迷人的地方。我没有到中国以前,只听到关于古老中国的种种传说,我在欧洲总想到中国来看一看这个可爱的地方。来了以后,才真正了解中国比我想象中的中国要可爱得多了。不说别的,就讲毛泽东同志领导下的八路军这支人民的军队,我就舍不得离开它。我刚来的时候,因为方主任学习的事情,童,你曾说到这个部队是个大的学校,老实讲,当时,我不完全相信。现在,我亲切地了解了。我曾经进过医科大学,并且是皇家学院外科学士会的会员,可是,我真正进大学并且受到有益的教育,是在毛泽东的部队里。”
  童翻译笑着点点头:
  “对,我们都是毛泽东同志的学生。”
  “我们是这个大学里的同学。”白大夫很严肃地说,“我们首先上的一课是艰苦朴素的作风,我到了延安以后,向北方走,每一个地方,每一个部队,都是这样优良的作风,给我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同志们过着最低的生活,可是充满了战斗的乐观主义的精神,努力着最高尚的革命事业。我的生活水准本来相当高的,到了根据地以后,我自动降低了。我懂得八路军的指战员,不是不知道怎样提高生活水平,但是边区老百姓的生活水平低,所以他们不愿意提高生活水平。做为一个共产党员,我也应该如此。”
  “你的理解很正确。”
  “第二课我是在战地上上的,是英勇牺牲的精神。每一个八路军的指战员都有这种优良的品质,可贵的品质。各地的老百姓也同样有这种优良可贵的品质。更可宝贵的是在阶级觉悟的基础上,纯粹出于自觉自愿,没有一丝一毫的强迫性质。每一个战士和老百姓都懂得世界大事,他们的献身精神,为一个政治目的而努力,就是保卫祖国反对法西斯侵略,即使受了重伤,也还在火线上坚持战斗,象徐连长,象许庆成,象李占奎,象千万个如徐连长他们一样的指战员。作为反法西斯战线上的一员,我和中国同志们一道工作,我感到无上的光荣。我一想到中国同志们在火线上的这种英勇牺牲的精神,我什么疲劳都忘了,什么危险都忘了。第三课是中国同志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
  童翻译插上去说:
  “这是毛泽东同志经常教导我们的……”
  “是的,这一点对我的教育意义更大。过去,我就知道什么病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治疗;什么病应该用什么药;什么手术应该用什么手术器具。我认为这是天经地义不可变更的。我有些时候急躁,主要是从这一方面来的多。现在,我发现我是错了。根据毛泽东的学说,应该是有什么武器用什么武器,在什么地方打什么仗,对付不同的敌人用不同的方法,这就是生动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我现在深切地了解为什么八路军在工业落后的地区,拿着最坏的武器,有的甚至是原始的武器,可以打最漂亮的胜仗,用劣势的力量可以战胜优势的敌人的道理。在最困难最紧急的时候,锯木头的锯子就是最好的手术器具。方主任是对的。”
  “当然哪。”童翻译说,“他在这个部队里时间久了,受毛泽东同志的教育也比我们多,革命的经验更比我们丰富。”
  “在这方面,”白大夫以尊敬的心情点点头,“他是我的老师。”
  “但在技术上,你是他的老师。”
  “过去你如果这样讲,我不否认;现在,我不敢肯定这样说了。方主任钻研好学的精神使我吃惊,他技术上的进步更使我吃惊,在若干时间以后,我担心够不够资格做他的老师。即使在现在,就革命的锻炼上和技术进步的速度上,我已经不是完全合格的老师了。这儿的卫生工作人员有一个很大很大的特点,就是政治原则性很强。你们不但注意培养卫生工作人员的技术,而且更注意培养卫生工作人员的政治品质。我每到一个新的医院,或者是卫生所,对于卫生工作人员表格的政治部分,我特别感到兴趣。我们,特别是我个人在这方面重视不够,我的注意多少偏重于技术方面,而忽略了最基本的方面,政治质量方面,党性方面。党性是我们力量的泉源,是我们才能的摇篮。中国共产党在这方面给予了最大的注意,因而各方面的工作人员都有了惊人的卓越的贡献。这是我上的第四课。”
  自大夫的脸对着火光,脸上也象火一样发着红光。壶嘴里升起烟似的蒸气,慢慢溢出咖啡的清香.白大夫兴奋地滔滔不绝地说下去,第五课,第六课,第七课……最后,他说:
  “中国共产党和毛泽东同志使我受了很深刻的阶级教育,这是我们每一个党员所必须受的教育。我在中国时间虽短,可是比我在加拿大、在西班牙、在任何一个地方的十年八年的收获还要大还要多。到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根据地以后,我感到在许多方面我是落后了。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工作,我是永远也学不完的。”
  “但是你到根据地以后,”童翻译补充道,“有了很大的改变,也可以说,有了很大的进步。”
  “是的,”白大夫很高兴听到童翻译对他的理解,“这一点,我承认。可是,和中国同志一比,我又感到进步太慢了,了解中国和学习中国革命经验太不够了。”
  “在中国多住些时候,就会了解多一些。”
  “那是当然。”白大夫希望早一点回加拿大,好早一点回中国来,就在中国住下去。他说:“我下次到中国来,希望有系统地研究一下毛泽东同志领导下的中国革命斗争的经验,这方面实在太丰富了。我们太需要了。童,你可以帮助我吗?”
  “当然可以。”
  “好极了!”白大夫霍地站了起来,说,“童,我想巡视团提早一天出发,你觉得怎么样?”                             、
  “当然可以,反正什么都准备好了,就看你的时间了。”
  “我明天就可以结束未了的工作,我想后天就可以出发。”
  “早一点也好。趁现在九月天,天气还不算冷,把各分区的卫生工作检查完毕,天气再冷也没有关系了。”
  “你的意见完全和我相同,我准备以一个半月的时间把巡视工作完毕,回来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把整个卫生工作做一总结,十一月里我就可以起程去美国了。要是交通方便的话,我想,说不定我还可以赶到美国和我的老母亲度圣诞节呢。”
  “从这儿到西安,路上难走一点,到西安以后,坐飞机去美国是很快的。”
  “那我就决定在圣诞节以前赶回美国,——你不知道,老母亲是很想我的。”
  “她今年高寿多少?”◆◆◆◆◆
  “七十多了。这次到中国来,老母亲一定不肯。她抓住我的手说:你这么大岁数了,你要到西班牙,你又要到中国去干什么?上一代的人是很难了解我们这一代的啊。虽然母亲不让我来,我还是要来,她也就不说什么了。她说我老了,应该留在家乡,留在她身边。她不知道,法西斯没打倒,我们的任务没完成,我怎么能留下呢?即使死了,死在哪个地方,不都是一样的吗?”
  “这一次你们会到了,她一定不让你出来了。”
  “不会的,我一定要出来,我希望很快回到中国来。如果她愿意的话,战后她也可以到中国来,我和她一块住。”
  “那时候交通就不象这样困难了。你要回去也很方便。”
  “我想募集经费、药品、书籍,三个月就差不多了,顶多半年,我们就又可以见到了。”
  “我希望更早一点。”
  童翻译的声音打断他的思路。
  咖啡的香味已浓烈的弥漫了一屋子,茶壶盖子给水蒸气顶撞得发出金属碰击的声音。白大夫倒出两杯咖啡来,说:
  “喝一杯吧,我们有好几天没喝咖啡了。”
  一个黄昏时分,自大夫领导的军区卫生部巡视团到了直属后方医院。
  巡视团的人员,大体上还是东征医疗队的:军医卫生部副部长尤思华和童翻译主持检查政治工作,白大夫和军区医务科长凌亮风检查病房,审阅统计工作,帮助各卫生部门做手术;九旅卫生主任方国桢从冀中回来,九旅本来要调他回本部工作,白大夫看他随东征医疗队以来,进步很快,就留他下来,暂时跟着再学习一个时期回去,他自己当然盼望如此,现在是负责审查药房并帮助白大夫动手术。
  白大夫握着徐部长的手,亲热地招呼道:
  “徐部长……”
  “白大夫,尤副部长,”徐部长笑着说,“正盼望着你们来,你们就来了,正好,可以帮助我解决这儿的问题。”
  “你到这儿来了?”
  徐部长拘谨地说:
  “军区卫生部调我到这儿负责帮助后方医院工作。”
  他们走进院部办公室,徐部长向尤副部长和白大夫汇报了这儿医院的工作情况,最近虽有了改进,但是工作还是很差。他们分开进行检查工作了。尤副部长和张指导员谈政治工作去;方主任去审查药房;徐部长陪着白大夫、凌亮风、童翻译走进了病房。
  后方医院收容了很多疥疮病人。徐部长来了以后,出院了一批,可是又来了一批。白大夫看见病房里相当整洁,休养员的生活很好,他心里很高兴。白大夫叫病员把衣服解开一看,病员的胳臂似乎都有点弯不过来,怯痛地解着,解到后来,衬衣竟然解不开,有一两处粘在疮上了。最后打开来,白大夫弯下腰去,透过眼镜去看:身上满是脓疱和纵横的血迹。
  白大夫问病人:
  “你来了多久了?”
  “快一个月了。”
  “你们上过药以后,换衣服吗?”
  “不。”
  “哦。”白大夫会意地点点头。
  白大夫掉过脸去对凌亮风说:“你把方主任找来。”
  徐部长接上去说:
  “方主任在检查药房哩!”
  “我知道。”白大夫看了一看夜光表,说:“已经检查十四分钟了,再过一分钟,他应该要检查完了。”
  凌亮风走出去。
  一分钟后,凌亮风把方主任找来了。
  “检查完了没有?”
  “检查完了。”◆◆◆◆◆
  徐部长直向方主任端详,仿佛很惊奇他能在十五分钟之内把一个药房检查完的样子,被白大夫看见了,他笑着说:
  “你很奇怪吗?这没有什么奇怪,方主任的进步可快罗,什么事情他都能够按时完成。我们的工作都象钟表一样准确的,谁都不错的。”白大夫转过来问方主任:
  “硫磺膏有多少?”
  “十磅三百四十五个格兰姆。”
  “硫磺粉?”
  “二十磅。”
  “升汞昵?”
  “九磅四百三十二个格兰姆。”
  “九一四针有多少?”
  “十盒:○•三的五盒,○•五的五盒。”
  “好,”白大夫很有把握地对病人说,“两个星期以后,你们全部可以出院了。”
  晚上,巡视团汇报的时候,白大夫说疥疮病人单是上药不够,还要严密消毒。消毒不严密是有些疥疮病人长期不能出院的主要原因。尤副部长补充了意见,病人表格,在政治方面的写的很详细周到,这是很好的。在病况的纪录上却显得差了。院里的组织生活很紧张,党支部领导上抓的紧,这是很好的。针对疥疮病人的情形,徐部长提议和巡视团共同成立疥疮医疗组,尤副部长和白大夫完全同意。徐部长首先叫医院里把所有病人的被服枕头等洗净消毒了。
  第二天,是一个晴爽的天气,太阳晒得人暖暖的,简直不象秋天,倒好似盛夏的样子。
  俱乐部前面的那个露天饭厅,桌子已堆到俱乐部里面去了。现在场子上一溜放着十个大洗澡盆,里面的热水,在阳光下,不断升起雾一样的蒸气。大盆过去是一张大八仙桌,铺着白桌布,上面放的全是黄黄的硫磺药膏;院子的南边那儿用谷草铺了一个可睡二十多个人的地铺,上面一律用白褥子垫着。院子东边的墙角落那儿,一排放着四桶升汞水。
  穿着白衣的看护,到病房里把病人领来的时候,白大夫他们已在院子里检查完了各方面的准备工作,在等着了。病人有次序地站着,心里又高兴,两个星期以后可以出院了。徐部长叫病人把身上所有的衣服都脱掉,看护走过来,拿去放到升汞水里去泡。病人被带到洗澡盆里去,尤副部长、白大夫他们亲自给病人洗,把病人身上的疮痂脓疱都去掉,用洋硷去擦。洋硷从疮口里渗透进去,硷性发作了,病人一个劲儿叫痛。
  徐部长细心地在给病人洗去疮痂和脓血,一边招呼病人依次走过来。
  白大夫那边把病人洗好,就带到八仙桌旁边来,用硫磺药膏涂在疮口上,给他使劲地擦,擦得皮肤都发红,病人渐渐有点忍受不住,白大夫边给他擦,边安慰道:
  “孩子,忍一忍,一会就好了,以后永远也不痛了。”
  病人的牙齿死命咬着下嘴唇,脸上有点泛出红色来。
  “好,再忍一忍,马上就好了。”徐部长过去安慰道。
  药力深入到皮肤里面去,浑身发着油亮亮的光泽。白大夫很满意他们一点也不叫痛,在他们面前伸出大拇指来说:
  “好,”他旋即指着南面的大地铺说,“现在你可以躺到那儿去了——以后,你永远也不会痛哪。”
  病人赤裸裸地躺在地铺上晒太阳,一种轻微的痛楚和痒的混合感觉,时不时掠过他们的身上,晒好以后,换上新的衣服,躺到消毒过的被褥里睡了。
  白大夫在他屋子里做总结,准备明天动身,到三分区一分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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